短篇小说《暴风雪》(2) 终于他看到那边厢有个黑黑的东西。弗拉基米尔便转到那边去。等他走近一看,却原来是一片林子。谢天谢地!他想,现在可总算快到了。他沿着林子走,一
心想立即走上他熟悉的道路,或者绕过林子:冉得林诺村就在它后面。他很快就上了路,驶进冬季落叶的树林的阴影里了。狂风在这里不能逞强,道路平坦,马儿长
了气力,而弗拉基米尔也宽心了。
他走着,走着,而冉得林诺村还是看不见,树林没个尽头。弗拉基米尔惊恐地看到,他走进了一片陌生的森林。他绝望了。他打马,那匹可怜的畜牲放开腿奔跑,但很快就慢下来,一刻钟以后就一步一步拖着他走了,不管倒霉的弗拉基米尔怎样使劲都不顶用。
树
木渐渐稀疏了,弗拉基米尔出了森林,冉得林诺还是看不见。这时应该快到半夜了。泪水从他眼眶里涌出来,他放马信步走去。这时风雪平息了,乌云消散,他面前
展现一派平川,上面铺了一层波浪起伏的洁白的地毯。夜色分外明净。他望见不远处有个小村庄,零零落落约莫四五家农舍。弗拉基米尔的雪橇向村子驶去。到了第
一家茅屋旁边,他跳下雪橇,跑到窗前就动手敲打。过了几分钟农舍的百叶窗开了,一个老头伸出一大把白胡须。
"干啥?"
"冉得林诺村离这儿远不远?"
"你是问冉得林诺村远不远?"
"对!对!远不远?"
"不算远,只有十俄里。"
听了这个话,弗拉基米尔一把揪着自己的头发愣住了,仿佛一个人被宣判了死刑。
"你从哪里来?"老头接下去说。弗拉基米尔已经懒得回答他的话了。
"老头!"他说,"你能不能弄到马匹拉我到冉得林诺去。"
"我们有啥马匹!"老头回答。
"那么,连一个带路的人我也找不到吗?我会给钱的,随他要多少。"
"等一下!"老头说,放下百叶窗,"我把儿子派给你,他会带路。"
弗拉基米尔等着。没过几分钟,他又去敲窗子。百叶窗又打开,又现出了大胡子。
"你要干啥?"
"你儿子怎么了?"
"立刻就到。在穿鞋子。你兴许冻坏了?进屋来暖和暖和吧!"
"多谢了!叫你儿子赶快出来!"
大门咿呀打开;一个少年拿根拐杖走出来,他走在前头探路,时而指点,时而又探寻路在那儿,因为路面已被雪堆封住了。
"几点钟了?"弗拉基米尔问他。
"快天亮了。"年轻人回答。弗拉基米尔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。
到达冉得林诺村的时候,已经是鸡叫天亮了。教堂关了大门。弗拉基米尔付了钱给带路人,然后进了院子去找神父。院子里不见他派去的三匹马的雪橇。有怎样的消息在等待他呢?
不过,让我们再掉转头来着看涅纳拉多沃村的地主,看看他们那里发生了什么事情。
其实什么事也没有。
两位老人醒来以后走进客厅。加夫里拉·加夫里洛维奇还戴着睡帽,穿着厚绒布短上衣。普拉斯可维娅·彼得洛夫娜还穿着棉睡衣。摆上了茶炊,加夫里拉·加夫里洛维奇叫一个使女去问玛利亚·加夫里洛夫娜,她的身体怎么样,昨晚睡得好不好。使女回来报告,小姐昨晚睡得不好,可现在她感到好了些,她马上就到客厅来。果然,门开了,玛利亚·加夫里洛夫娜走上前向爸爸妈妈请安。
"你头疼好了吗,玛霞?"加夫里拉·加夫里洛维奇问她。
"好些了,爸爸!"玛霞回答。
"玛霞!你莫不是昨晚煤气中毒了?"普拉斯可维娅·彼得洛夫娜说。
"也有可能。妈妈!"
白天平安无事,但到了晚上,玛霞病倒了。派了人进城去请医生。医生傍晚才到,正赶上病人说胡话。可怜的病人发高烧,她足有两个星期濒于死亡的边缘。
家里没有一个人晓得那预谋的私奔。那天前夕写好的两封信已经烧掉了。她的使女对谁也不敢吐露,生怕主人发怒。神父、退职骑兵少尉、蓄胡子的土地丈量员以及娃娃枪骑兵都很谨慎,并且不无原因。车把式杰廖希卡连喝醉了的时候也从没多过半句嘴。这样一来,秘密没有泄露,虽然有多达半打的人参与其事。可是,玛利亚·加夫里洛夫娜不断说胡话,自己倒吐露了真情。不过,她的话颠三倒四,以致她母亲虽则寸步不离她的病床,也只能从她的话里头听明白一点:女儿拼死拼活地爱上了弗拉基米尔,而这个爱情说不定就是她重病的起因。她跟丈夫以及几个邻居商议,最后一致认定:看起来,玛利亚·加夫里洛夫娜命该如此,是命就逃不掉,贫非罪,女人是跟男人结婚,不是跟金钱结婚,如此等等。每当我们难以想出为自己辩解的理由的时候,道德格言就派上大用场了。
这期间,小姐的身体开始康复了。在加夫里拉·加夫里洛维奇家里,早就见不着弗拉基米尔了。以前那种冷遇把他吓怕了。派了人去找他,向他宣布一个意外的喜讯:同意结婚啦!可是,且看涅纳拉多沃的两位老地主将如何吃惊吧!招他做女婿,他竟然回报了一封半疯不癫的信。信中宣称,他的脚从此永远不会跨进他们家的门槛,并请他们忘却他这苦人儿,唯有一死才是他的希望。过了几天,他们得知,弗拉基米尔参军了,这是1812年的事。
他们有好久都不敢把这消息告诉正在康复的玛霞。她也绝口不提弗拉基米尔。几个月过去了,在鲍罗金诺战役立功和受伤者的名单中看到了他的名字,她晕倒过去,父母生怕她旧病复发。不过,谢天谢地!这一回昏厥总算没有引出严重后果。
另一个灾殃又从天而降:加夫里拉·加夫里洛维奇去世了,全部资产归女儿继承。但是,遗产不能安抚她,她真诚地分担着可怜的普拉斯可维娅·彼得洛夫娜的悲恸,发誓跟母亲永不分离。母女俩离开了涅纳拉多沃这个令人触景生情的地方,迁居到自己的另一处田庄××村去了。
一批求婚者又围着这位既温柔又有钱的姑娘团团转了,但她对谁也不给一点儿希望。她母亲有时也劝她挑个朋友,玛利亚·加夫里洛夫娜听了,只是摇摇头,然后悄悄凝神。弗拉基米尔已不复存在了:在法国人进攻前夕,他在莫斯科死去。玛霞觉得,对他的怀念是再圣洁不过的了。至少,她保存了能引起对他的回忆的一切东西:他读过的书籍、他的绘画、乐谱和为她抄录的诗歌。邻居们得知此事,都为她的坚贞不贰惊叹不已,并且怀着好奇心等候一位英雄出场,但愿他合当战胜这位处女阿尔蒂美丝①的哀怨的贞节之心。
这期间,战争光荣结束。我们的队伍从国外凯旋。人民欢迎他们。乐队奏起了胜利的歌曲:《亨利四世万岁!》②和《若亢特》③中的吉罗莱斯舞曲和咏叹调。军官们出征时几乎都是毛孩子,经过战火的洗礼,而今已成为堂堂男子,胸前挂着勋章,胜利归来了。士兵们快快活活地交谈,不时夹杂几句法国话和德国话。难忘的时刻!光荣和欢乐的时刻!听到"祖国"这两个字眼,每一颗俄罗斯人的心是怎样地跳动啊!见面时的眼泪是多么甜蜜啊!万众一心,我们把全民的骄傲跟对皇上的爱戴合而为一。对于陛下,这又是怎样的时刻呀!
①即女神狄安娜,以贞洁著称。 ②原文为法文。 ③尼柯罗的歌剧《若亢特,又名探险家》
妇女们,俄国妇女们当时真是无与伦比。平素的冷漠一扫而光。她们欣喜欲狂,着实令人心醉,在欢迎胜利者的当口,她们纵声大叫:乌啦! 并把帽子扔到空中①
①录自格里包耶多夫(1765-1829)的喜剧《智慧的痛苦》。
当年的军官中有谁胆敢不承认俄国女人给了他最好最珍贵的报酬呢?……
在那光辉的时节,玛利亚·加夫里洛夫娜正跟母亲住在××省,无缘目睹两个首都欢庆部队凯旋的热烈场面。不过,在小县城和乡下,那种全民的欢腾或许还要热烈。一个军官只要露露面,对他来说,那就等于一次胜利的进军,穿大礼服的情郎跟他一比,只得甘拜下风。
我们上面已经指出,虽然玛利亚·加夫里洛夫娜冷若冰霜,但她的身旁还是照样有一批批寻欢探宝者川流不息。不过,这帮人终于一个个悄悄引退,因为她家里有个骠骑兵少校露面了,他叫布尔明,脖子上挂一枚格奥尔基勋章,脸蛋儿·白·得·可·爱——引用本地小姐们的私房话。他二十六岁左右,休假回到自己的田庄,他正好是玛利亚·加夫里洛夫娜的近邻。玛利亚·加夫里洛夫娜对他另眼看待。他在场,则她平素的那种闺愁消逝了,显得特别活泼。千万不能说,她向他卖弄风情。不过,倘若有位诗人看了她的举止,定然会说:
如果这不是爱情,又是什么呢?……①
①原文为意大利文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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